峨眉山的最初印象,倘若记忆无误,应该是来自武侠小说。而谈到武侠小说与峨眉山渊源最大者,却不是金庸,而是还珠楼主的《蜀山剑侠传》。还珠楼主是重庆长寿人,年少时就随私塾先生三上峨眉、四登青城,不仅逛遍峰峦灵秀、涧谷幽奇,熟悉山川各处景点,而且听闻各种志怪传说、掌故逸闻,潜移默化于心中,凝思聚神于笔下,最终倾泻成腕底烟霞,纸上彩云,咏物写景引人入胜,谈玄说怪通幽入冥,想象驰骋,变化多端,勾魂摄魄,荡气回肠,不仅风靡于当下,而且影响于深远,后期的武侠小说名家如金庸、梁羽生等,皆可从作品中看到其痕迹。民国时期上海正气书局的一则广告词,可概见广受社会欢迎之因:“本书为还珠楼主一鸣惊人、刻意经心成名之作。自第一集出版之后,佳誉鹊起;读者欢迎如疯如狂,盼望续集如饥如渴。良以楼主学养精深,见多识广;足迹遍历名山大川,博闻天地间奇情怪事;著为小说,深入浅出,雅俗共赏。故能不胫而走,使远近读者望风而归,声势浩大,无与匹敌也。内容虽神怪至于不可思议,而加以咀嚼,无不合于古今哲理、中外人情;绝非信口开河、胡言乱语可比。所有盈虚消长之理、邪正生克之势、风雷雷电之变、情爱淫欲之别、山水花草之美、生老病死之苦等等,均有极切实之发挥。否则何能抓住读者心魂,得广大读者之叹赏哉?”
可惜1949年后,作品被视为毒草,屡被批判,重重压力之下,惜哉五百万言的《蜀山剑侠传》未能完稿,终成绝响,其人也难逃运动之冲击,反右时期一篇《不许还珠楼主继续放毒》引发脑溢血,最终黯然逝世。陶杰曾有一篇文章,假设张爱玲留在大陆之遭遇,反其道而思之,倘若还珠楼主1949年去了香港,晚景恐怕大为不同,读者也有幸能看到小说全套吧?当然,此是后话,不提也罢,只是当年的《蜀山剑侠传》,引得多少人对峨眉心生向往,于宣传峨眉功莫大焉,如今却很少被人提及,几近被世人遗忘,还是值得在开篇简介一二,一取缅怀之意。
书归正传。早上七点,我从酒店出来,天光已亮,街上还一片冷清,走了一会儿,才拦到一辆出租车,驶向报国寺。一路与司机闲谈,他推荐一条爬山路线:“游玩报国寺后,返回报国寺的景区客运中心,坐车前往五显岗,徒步到清音阁,沿一线天而上,途径洪春坪、仙峰寺、九岭岗、雷洞坪到金顶。”
这条路线与我的规划大体相同,既然是本地司机建议,我本意采纳,不料后来偶有变故,并没有返回客运中心坐车,而是沿另一条路到清音阁。在这里,容我先把自己的登山经验向读者介绍,以方便后来者按图索骥,畅游峨眉。
一、上下山皆坐车
从报国寺客运中心坐车到五显岗,徒步前往清音阁、一线天游玩,然后原路返回到五显岗,坐车到雷洞坪,然后步行到金顶,或坐缆车到金顶,观光后坐车返回。
这条路线适合于时间不多的游客,若清早出发,当天就可以一个来回;若要在峨眉山观日出,则夜宿金顶,行程为两天一夜。然而,虽胜在节约时间,但错过峨眉诸多美景,以是为憾。我第一次游历峨眉,就是经行此路,上下都是坐车往返,所以这次决意全程徒步峨眉,以了前愿。
二、上下山皆徒步
徒步峨眉的路线有两条,若以清音阁为起点,往左则是一线天、洪春坪、仙峰寺、遇仙寺、九岭岗(此为两条徒步路线汇合处)、洗象池、雷洞坪、太子坪、金顶。
以清音阁为起点,往右则是白龙洞、万年寺、息心所、长老坪、初殿、华严顶、九岭岗(此为两条徒步路线汇合处)、洗象池、雷洞坪、太子坪、金顶。
峨眉山的风景,多是集中于左侧,一路涧谷幽奇,岩壑深秀,林峦幽静,赏玩不尽,而右路则远远逊之,唯胜在路程较短,比左侧少约15公里,登山较快而已。然而出来旅游,自然是以游山玩水为主,多走些路怕什么呢?所以若是决定徒步,我的建议是左侧上山、右侧下山,我这次登山,也即此路。
三、上山徒步、下山坐车
以清音阁为起点,往左则沿一线天、洪春坪到仙峰寺、遇仙寺而攀爬,经九岭岗、洗象池、雷洞坪、太子坪到金顶,游玩后坐车返回。行程为三天两夜,第一夜根据自己的脚力,选择仙峰寺或洗象池住宿;第二夜则依据自己的预算,选择太子坪或金顶住宿。第三天看完日出后,坐车返回。
这是游历峨眉的黄金路线,既包含了峨眉山的主要景点,又省却下山的劳累攀爬之苦,时间也不赶不急,可谓占尽便宜。不想全程徒步者、体力较弱者,可选择此条路线,强烈推荐。
四、上山坐车,下山徒步
此路线正好与第三条反向行之,从五显岗坐车到雷洞坪,徒步至金顶,夜宿一晚,凌晨看过日出后,沿太子坪、雷洞坪、洗象池、九岭岗、遇仙寺、仙峰寺、洪春坪、一线天、清音阁而徒步下山,我在下山时遇到的一位成都姑娘,即是采取此路线,把爬山之苦,改为下山之便,劳累程度有所减轻,一路风景却不变,喜欢“偷奸耍滑、投机取巧”者,可采取此路。
四条路线,任君选择,各凭体能、时间而为参考。前面我说本意按司机指点,但后来偶有变故,沿另一条路到清音阁,但走下来发现这条路线也不错,沿途分布不少景点,可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,在此把本次完整的徒步路线公布,供有意游览峨眉的读者参考:
徒步上山:报国寺、伏虎寺、善觉寺、雷音寺、纯阳殿、圣水阁、中峰寺、广福寺、清音阁、一线天、洪春坪、仙峰寺、遇仙寺、九岭岗、洗象池、雷洞坪、太子坪、金顶。
徒步下山:金顶、太子坪、雷洞坪、洗象池、九岭岗、华严顶、初殿、长老坪、息心所、万年寺、白龙洞、清音阁、清音平湖、五显岗车站。
路线介绍完毕,继续回到正题。车到报国寺,付过车资后,漫步走到山门,横匾上的“报国寺”三个大字为康熙所题,黑漆金字,可谓“金字招牌”。购买门票入寺后,闲庭信步,四处观瞻。查资料,此寺修于明朝,也毁于明朝,再于清顺治时期,移址重建于今处,其建筑布局为“五进殿宇,沿中轴线依次为山门、弥勒殿、大雄宝殿、七佛殿、普贤殿、藏经楼(普贤殿与藏经楼合为一殿,藏经楼位于普贤殿二楼)。两厢则有花影亭、七香轩、吟翠楼、待月山房等建筑。寺内,山茶、杜鹃、腊梅、丹桂四季飘香;寺外,林木葱茏,野花烂漫,一片鸟语花香。”
于我而言,此庙有两处看点,一是各类牌匾,二是殿内对联。牌匾多由名人所题,其中最有意义者,当属七佛殿内蒋介石先生的“精忠报国”,书于民国24年(1935),不但契合寺名,而且时值艰苦抗战,不难看出蒋公心迹。至于对联,语涵妙谛,句露觉禅,犹可玩味再三,我把楹联门对抄录如下:
山门两边柱上的对联“凤凰展翅朝金阙,钟磬频闻落玉阶。”
大门对联:“独思喻道,敷坐说经。”
弥勒殿对联:“看他皤腹欢颜,却原是菩萨化相;愿你清心涤虑,好去睹金顶祥光。”
弥勒殿对联:“开口便笑,笑古笑今,凡事付之一笑;大肚能容,容天容地,于人无所不容。”
大雄宝殿对联:“胜地自西来,竹杖回春,特开千载梵境;妙法传东土,慈云垂荫,广被万劫群生。”
大雄宝殿对联:“教演三乘,广摄万类登觉路;法传千古,普度众生证菩提。
大雄宝殿对联:“秋月朗清空,五夜山风狮子吼;菩萨开觉路,千年花雨象王宫。”
大雄宝殿对联:“龙归法座听祥偈,鹤傍松烟养道心。”——此联可对应山门横匾“鹤驻云归”。
文殊菩萨对联:“智镜高悬施法雨;慧灯遍照应群机。”
地藏菩萨对联:“圣愿宏深,欲使出冥清罪案;迷途觉悟,难教沉溺负慈恩。”
七佛殿对联:“功德逾恒河,七宝庄严大千世界;层峰摩霄汉,三峨雄秀伯仲昆仑。”
七佛殿禅联:“觉树开昙花,三世诸佛,慈光普照大千世界同登彼岸;峨眉长灵芽,七尊如来,哀怜摄受亿万众生共证菩提。”
普贤殿对联:“金粟庄严便是菩萨住处;昙花灿烂照彻纳子爱心。
普贤殿对联:“普济有情,愿王垂慈,宛向峨眉寻妙谛;贤德无量,众生瞻仰,灵冥空寂悟禅心。”
还有一幅中国最短对联:“一合相,两足尊。”
据说藏经楼还存有元代书法家赵孟頫书写的《王右军兰亭序》大条幅及郑板桥、康有为、张大千、徐悲鸿等名家墨迹,惜不对外开放,只能高山仰止。
报国寺是峨眉大寺,也是游峨眉的起点,入山的门户,虽然楠树蔽空,红墙围绕,伟殿崇宏,文物众多,奈何游客川流不息,熙熙攘攘,香火旺盛,信众拥集,已是难觅清净,非我所喜,逛完之后,不多作停留,奔赴下一个目的地,伏虎寺。
本已走到伏虎寺的牌坊,却被人指错方向,往善觉寺而行却不知,然而正是在此处,遇到了法国女生Ambre,她是交换学生,趁假期在中国到处游历,倒也去了不少地方,此来峨眉要徒步登顶,于是我们结伴同行,她勉强的中文,加我蹩脚的英语,大致可以交流。然而伏虎寺久行不至,疑心走错方向,又询问两位行走在前的本地人,此路是否通往伏虎寺,肯定回复后,跟随前行,不料走到的却是善觉寺,心知上当,看这两位还在烧香拜佛,心想佛祖面前怎么能说诳语呢。
既来之则安之,善觉寺因为名气不大,加之地址较偏,所以游客稀少,倒是难得清静。看过山门对联“伏虎林深定能伏虎,降龙德重法可降龙”后入内,首殿供奉弥勒,旁立四大天王。二殿供奉普贤,悬额“慈云普覆”,有楹联“前徵未逊当年宠赐龙章俨然华藏,古迹犹存此际宏兴象教不愧上方。”第三殿为药师殿,殿柱上有一幅我怀疑是现代人写的对联:“愿世间免难消灾障,祝人民延寿洚吉祥”。第四殿为大雄宝殿,供奉释迦牟尼,有联为:“无念无作无修无证灿衣珠於性地光含十界,大雄大力大慈太悲谈妙法在西乾舌覆大千。”寺庙环境郁郁葱葱,安安静静,虽规模无法与刚游历的报国寺相比,到也有一份难得的自在。据说也有蒋公题字,但我没有找到。据寺里的人言,此处有小路可直通景区,但考虑到雨后山路泥泞,行走困难,我们非本地人又不熟悉路况,如果迷路更是麻烦,于是决定还是原路返回。
回头路上,又结识了两位徒步登山朋友,来自自贡的小曾,与来自宜宾的小代,三言两语后大家就结队同行,一路有伴确实要热闹许多。听他们讲,也是被当地人所骗,所以走往岔路。如此倒好,四个人阴差阳错结合在一起,也算天作良缘。或许是三个臭皮匠,顶一个诸葛亮之故,这一次再也没走错路,直接走到了景区门口,买好185元的门票加5元的保险后,稍作休息,登顶峨眉就算是正式开启。
登山之前,把峨眉稍作介绍。峨眉山逶迤绵延百里,峰峦起伏,苍翠浓黛,云雾缭绕,清雅秀丽。明人有诗云:“峨眉高,高插天,百二十里云烟连,盘空鸟道千万折,奇峰朵朵开青莲。”至于其名,《峨眉县志》的说法是:“云鬟凝翠,鬓黛瑶妆,真如螓首蛾眉,细而长,美而艳也,故名峨眉山。”不过说实话,我真没看出峨眉的“螓首蛾眉”,用“美而艳”形容也似乎不妥,个人感受,“雄秀”两字更为贴切。峨眉风光怡人,有峨眉十景闻名于世,其中有几处正是途径路线,容稍后再表。峨眉也是普贤菩萨的道场,在佛教中被称为大光明山,山上庙宇林立,有几处清雅幽静,颇合我意,引人驻足,真想多住几日,也容稍后一并交待。
既是天下名山,又是观光中心、朝拜圣地,历来嘉客云集,名士聚往,留下的诗文书画自然不少。据查,自唐代以来,咏颂峨眉山的诗词有2000多首,楹联数百副。而成册的书籍,仅我所知的就有:清代蒋超的《峨眉山志》、清代黄绶芙《峨山图志》、清代谭钟岳的《峨山图说》、清末民初胡薇元的《峨眉山行记》,我所不知的还不知道有多少。
我这人有个习性,前往一地旅游之前,会尽量收集相关的资料阅读,一是加深对当地风土人情的了解,起到旅游指南的作用,二亦可体验前人的心路历程,旁增生活之经验。不过,就正如在西湖无法找到历代西湖的诗文汇编,在黄山无法找到历代黄山的诗文汇编一样,我在峨眉也同样找不到峨眉的历代诗文汇编。其实这项工作并不难做,雇佣几个大学生做资料收集,聘当地文史馆的人作指导,诗文词画整理完毕后,外包给设计公司做装帧,联系出版社出版纸书和电子版,还可从资料中挖掘素材,进行文创,开发为旅游商品,增加创收,这在欧美已经是很成熟的产业模式,然而在中国却起步缓慢,似乎没有多少人能潜心下来做这些基础工作,或者即使有人做了一些,也没有善加利用,珍珠蒙尘,宝石积灰,但口号却喊得震天,到底在忙些什么呢?可能都忙着挣钱去了吧。
现在整个社会的氛围都是急功近利,浮躁虚夸,假大空已是社会风气,有时候真是让人不胜其烦,此刻行走在山林曲径之中,绿荫满目,心沁幽凉,倒是有远离尘嚣之感,恰如史致康题初殿的一联:“天地几闲身,试问名利场中,那有此清凉世界?光陰如过客,每到山水佳处,更莫负潇洒胸怀。”步行不久,就到了雷音寺,一下让我想到了《西游记》,但此寺非彼寺,而是一座尼姑庵,寺立高岗,旁据道左,前临悬崖,下为山道,依山旁势,地尽其用,庙宇不大,但形色古朴,装饰简洁,中庭的房檐上还吊挂着一些兰花,很是幽情雅趣,加上红墙绿瓦,倒有些深山古寺之美。
沿雷音寺往前两公里,便是纯阳殿。在佛教的地盘,冒出了一个道观,倒是很引人侧目。不过此地环境特别好,容我先介绍。殿门前为青石板铺成的广场,绿苔滋生,锦茵绣褥,周围林木参天,绿意盎然,尤其广场上的多颗百年巨木,古干撑天,浓阴匝地,营造出一个幽凉世界,可谓清馨四溢,冷翠扑人。同行的小曾要与古木合影,较小的身躯与参天的古木反差强烈,我戏称为“大树小人”。广场上还有些老年人在练武健身,摆出各种造型,引得游客围观拍照。我对此兴趣不大,径直进殿参观,入内后才知道,供奉的是药师佛与释迦牟尼佛,虽名为道观,实际也是佛寺。查资料得知最早供奉的是道家吕纯阳,后来佛法昌隆,羽士绝踪,遂改为寺庙,如今只是留其名而已。殿虽不大,但玲珑有致,依地势高低起伏而修成前后三进,木制建筑,青灰瓦片,给人予古朴之感,四人在山门前合影留念后,继续前行。
纯阳殿之后,便是圣水阁。飞檐画栋隐于修竹茂林之中,山溪奔流于岩壑泉石之间,令人到此倍觉清爽。此地有处泉眼,流水潺潺,终年不涸。取水解渴,入口冰凉,回味甘甜,据说还有“一匙入口,五脏俱润”之功,所以称为圣水神泉。徒步已久,稍觉疲劳,忍不住踩入沟渠的溪流之中,片刻放松,一时走神,居然忘记观赏位于神水池旁的峨眉山四大奇石之一大峨石,追悔莫及。此石从上至下镌刻有“福寿”、“大峨”、“神水”六字,相传分别出自陈抟、吕纯阳与张景贤之手,以一处题刻集唐宋明三朝书法,可谓难得,喜欢碑帖鉴赏的朋友不要像我,把近在眼前的古迹错过。
但阁前的衣钵塔却分外醒目,相传系隋朝时期的智者大师,塔高四五层,雕镂古朴,屹立于进寺的台阶之上,属必经之路,无法不令人印象深刻。另外在大雄宝殿的中庭还有一块巨石横卧,可谓神来之笔,给寺宇增添了天然意趣。寺内又遍植花草,随处可见,不是芝兰丛生,因风飘拂;便是香草薛萝,苔痕绣合,再加青松翠柏,绿竹环绕,泉水淙淙,树影斑斓,好一个梵宇净地,真令人有出尘之感。若能在此品茶谈天,赏花观景,偷得浮生半日闲,真乃人生惬意事矣!可惜还要赶路,只能惜别。
出寺不久,小曾发现买的竹杆丢在了洗手间,但也懒得回返,我戏言这下做不成丐帮帮主了。正谈笑间,天气却阴沉起来,风鸣四起,乌云翻滚,一场大雨即在眼前,是继续前行,还是返回圣水阁躲雨呢?四人商议后,决定冒雨前行,涉水长征。不料雨越下越大,虽有雨具也被淋得够呛,而且接下来的路变为盘山公路,一路爬坡格外费力——不过那时候哪里知道,比起后面的九十九道拐,真是小巫见大巫啊。
走到清音阁附近,才雨过天晴,峨眉山的天气真是变化多端。大雨之后,岩峰间添了无数大小飞瀑流泉,奔湍激石,溅玉喷珠,音声琤纵,与枝头鸟语、草际虫鸣汇成一番天然鼓吹,虽有无限佳趣,但跋山涉水也稍感疲惫。时至中午,我早已饥肠辘辘,恰逢巧遇一位农家乐的大姐,择店不如撞店,大家决定就在她家用餐。雪魔芋炒肉、土豆丝、竹笋炒肉、麻婆豆腐,只有四菜没有一汤,人均三十元,份量足,吃到饱,比较实惠。大家边吃边聊,Ambre吃素,有趣的是她以为雪魔芋是肉类,经过再三解释后,才敢下箸。这时太阳高照,小曾与Ambre赶忙晾晒被打湿的衣物,我与小代则喝茶休整,一顿饭吃完,大家饥解疲消,准备起程。
离农家乐不远,就是清音阁,此处有峨眉传统十景之一的双桥清音。所谓双桥,就是连接牛心亭的双飞桥。所谓清音,是左右两条湍急的河流汇聚于凤凰嘴,碰撞于牛心石,银花飞溅,清脆山谷,恰似古琴抚弄,故名双桥清音,“双飞两虹影,万古一牛心”即是刘光第(戊戌四君子之一)传神的写照。清代谭钟岳过此,有诗《双桥清音》一首:“杰然高阁出清音,仿佛神仙下抚琴。试立双桥一倾耳,分明两水漱牛心。”明代安磐来访,有诗《留别双飞》一首:“倒雨青霜透葛衣,鸟啼山暝坐忘归。城南一枕松堂月,还借涛声入梦飞。”还有近人林藜有诗赞曰:“峨眉山水有清音,响彻双桥若瑟琴。黑白二江流不住,千年砥柱一牛心。”山光水色无须多写,园林景观不必多提,读者观诗可感“何必丝与竹,山水有清音”的意境。不过坦而言之,因此地是上下山的中枢,向来是人头攒动,声音嘈杂,要觅清音,几不可得,噪音倒是很多。除非是住宿清音阁,趁夜深人静之时,独自赏玩,听水声回响,见溪流奔腾,思老夫子“逝者如斯夫,不舍昼夜”,或可进入清音化境。
左侧溯溪而上,就来到一线天,此处虽没有列入峨眉十景,但是景色却大有可观:悬崖壁立,栈道中悬,碧波潺潺,飞瀑流泉。凭栏观水,溪水晶莹,澄清见底;抬头望天,峰峦插云,峭壁参天。曲径通幽处,疏藤密蔓薛萝香兰;柳暗花明时,天光云影山色如黛。一路凌波渡水,两岸瀑布飞悬,时有好鸟嘤鸣于青林,常见野花点染于山间,堪称是峨眉山最为清丽文秀之所在。行于途中,真如走进了丹青画卷,清景如绘应接不暇,无怪乎南宋诗人范成大过此,也曾赋诗曰:“双溪疑从银汉下,我欲穷源问仙舍;飞澜溅沫漱篮舆,却望两崖天一罅。疏疏暑雨滑危梯,策策山风掖高驾。幽寻险绝大奇生,莫笑退之号太华。”
离开一线天这个热门景点,游客就突然锐减,原因是因怕辛劳,愿意徒步登山的人不多。这样倒好,再美的风景也禁不住人山人海,现在人迹寥寥,空山寂寂,更能领略自然风光。我因拍摄照片,已落于最后,Ambre的体力最好,已是一骑绝尘而去,就此分别。人生旅途就是如此,天南海北的萍水相逢,或许聊上几句,就天各一方。
再往前行,就来到了洪椿坪,我上次游历峨眉,就攀爬至此处而返,但印象很深。因为那次来时,正逢寺里花开,一树繁花洁如梦,谁见幽人独往来。古刹清幽淡雅,庭院纤尘不染,白墙黛瓦,层楼累榭,丹楹刻桷,殿宇楼阁,花木山石,无一不具古朴典雅的美感。再加此地已近半山,海拔千米,景观已不同于山脚。寺院山抱林拥,葱郁幽静,空气清新,山鸟长吟,群山与流水呼应,殿落与亭廊共鸣,漫步于寺内,时刻感受含蓄温蕴的气质,与宁静深远的意境,其氛围正契合于康熙所提“忘尘虑”。国内的知名寺庙去过不少,比如大昭寺、法门寺、归元寺、灵隐寺等,但洪椿坪最得我心,也是峨眉山我最欣赏的三大寺宇之一。小而美,洁而静,即是我对洪椿坪的评价。可惜两度前来,都时值天晴,未能体会到峨眉十景的“洪椿晓雨”,那似雨非雨,如雾非雾的梦幻意境,只能留待于将来。
洪椿坪不但自然景观出众,而且人文胜迹也不少。入寺欣赏,不可错过观音殿上的千莲佛灯,共刻有7条金龙和320余尊佛像,雕工繁复,纹饰精美,造型典雅,是难得的艺术佳品。据说还收藏有历代名家的书画作品,但我遍寻不见,估计是不对外开放。至于门对楹联,更是数量众多,尤以四川什邡名士冯庆樾撰的双百字联出众,引录如下:“峰眉画不成,且到洪椿,看四壁苍茫;莹然天池荫屋,冷然清香当门,悠然象岭飞霞,皎然龙溪飘雪;群峰森剑笏,长林曲径,分外幽深。许多古柏寒松,虬枝偃蹇;许多奇花异草,锦绣斑斓。客若来游,总宜放开眼界,领略些晓雨润玉,夕阳灿金,晴烟铺锦,夜日舒练。临济宗无恙,重提公案,数几个老辈;远哉宝掌住锡,卓哉绣头结茅,智哉楚山建院,奇哉德心咒泉;千众静安居,净业慧因,毕生精进。有时机锋棒喝,蔓语抛除;有时说法传经,薄团参究。真空了悟,何尝障碍神通,才惑化白犬街书,野乌念佛,修蛇应斋。”
环境优美,清幽忘尘。前次来洪椿坪,就惜未能留宿,今度重来,却又是行色匆匆,步履兼程,不知何时才有机缘,能在此陶然忘机呢?在小卖部买了一瓶矿泉水后,又一路向前。
此时小曾与小代,已随新结识的伙伴,步行在前。我赶不上他们较快的步伐,渐渐落后,就此分别。只能独自迎接接下来的艰难挑战:九十九道拐。
说也奇怪,执笔此刻回忆九十九道拐的风景,却是印象寥寥,几无可写。再思则恍然,实在是这段路太过于艰辛,蜿蜒曲折,盘回立陡,拐拐相连,坡坡相望,以为走到头,却又路在前,不知道几时才能走到头,只能望路而兴叹。我一路闷头攀爬,累得气喘吁吁,浑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,身上的背包也感觉分外沉重,根本无心再看风景,更别提拍照。步伐越来越慢,呼吸越来越喘,腿似千钧,举足难迈,感觉精疲力竭时,就坐在台阶上休息,状态稍好,又继续前行。就这样走走歇歇,终于来到茶棚子小食店,旁边还有一座凉亭。我感觉体力消耗巨大,又不知道前路还有多远,就让老板煮了一碗鸡蛋面充饥。在这里遇到成都来的一家三口,听闻我饿了就很热心地掏出些饼干,我也没客气地收下,赶紧补充能量。攀谈几句后,他们先行而去,我吃完鸡蛋面后,再行出发。行路不远,再遇这一家三口的先生,原来大姐与小孩的体力甚好,已攀之在前;这位仁兄的体力与我相当,则缓步于后。如此也好,有人同行,可解旅途孤寂;相互打气,也可勉励前行。途中还遇到一位前来视察的单位领导,一行人前拥后簇 ,好不热闹。此时已近黄昏,他们提醒最好加快速度,赶到仙峰寺住宿,不然走夜路有些危险,于是我们尾随于后,咬牙坚持走到离仙峰寺不远的一家小吃店,大姐也在此等候她先生。
众人坐下休息,领导一行说要去看九老洞,而我身旁的仁兄已是脸色发白,冷汗直流,坐下之后就不想起来,看样子累得不轻。我担心去晚后没有房住,于是告别他们独自前行。其实我现在的状态也不太好,脑袋里只有三个念头:一是洗澡;二是吃饭;三是睡觉;只想早点赶到仙峰寺,咬牙奔行于道中。这时远远看到一个和尚拿着相机守在路口,我还以为他在拍照。结果走到近前,他问我是否看到领导一行人,才恍然明白他在等候上级。我心想既然已出家为僧,你们的领导不应该是佛祖吗?但也懒得多言,答复还在小吃店后,继续往前,稍走几步,仙峰寺就出现在眼前。
背依峭壁,前瞰平原,结宇山椒,疏壤幽岫,没想到此地还隐藏着一座宝刹,仙峰寺让我惊艳。但我现在已疲惫不堪,已无余力观山览景,穿过山门来到寺庙前,办理好住宿,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热水澡,吃过斋饭后,直接就倒在床上,睡眠成一宵湼槃的真空。
本想是好好休整,一觉睡到天亮,那知早上五点就被做早课的和尚吵醒,无可奈何,在床上继续眯了一会儿后,翻身起床。现在倒是可以来说说仙峰寺的住宿,我昨日为了好好休息,以防打扰,特意花了一百四十元要了一个单人间,那知道只是几平米的小屋,屋内只有一床、一桌、一椅而已,住房条件之差超出我想象,感觉回到八十年代。虽说寺庙不是专业的酒店,不要求几星的标准,但住宿条件还是应该好好改善,最起码整洁、干净、卫生是最低的标准,要想让游客对于峨眉山留下好的印象,这些地方亟待完善。
外出洗漱、吃完早餐后,就准备退房。今天的计划是从仙峰寺爬到太子坪住宿,看地图还有二三十公里的山路,经过昨天的辛苦煎熬,不敢掉以轻心,既然已被吵醒,那么就早些出发,争取早点到达。
来到寺外广场,只见月挂中天,壁洒万金,旭日早已东升,晴空万里无云,昨日来不及打量,现在倒可以好好观瞻。比起洪椿坪的小而美,仙峰寺倒是地势平整,庙宇宽敞。寺前古木参天,茂密浓郁;寺后山岭排天,群岩陡峭;寺周草木葱茏,山高林密;整个寺院修葺于浓翠欲滴的环境之中,别有深山古刹的意境,有如一卷青灯黄卷的佛经,等你来细细参悟:晨钟薄雾,梵音晚唱,月升東山,星浮黃道,岁月在春秋里交替,万物在自然里枯荣,时间回到最原始的感觉,仿佛能看见一个古意苍茫的旧中国,雁渡寒潭,蝉露秋霜,七月流火,九月授衣,那时候声声慢,故意长,秦時明月汉時关,是一闋长得叫人不忍细听的悲歌。多少旅人来去匆匆,萍飘蓬转,背影没入迷濛的山色与梦远的天涯。山谷中传来的钟声恍如隔世,充满江湖夜雨的荒远和苍涼。不敢再呆下去,只怕再难以离开,挥挥衣袖,只留下一池青莲的暗香。
上路不久,又遇到昨日的一家三口,没料到他们比我还早,同行一段路后,因小朋友的竹棒遗失,返身回找,我又孤身向前,沿着山路继续穿越在树林,阳光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,四周一片静谧,颇有“芳树无人花自落,春山一路鸟空啼”的意境。经过一夜的休息,精神与体力都已恢复很多,加上这段路又是下坡,可以从容欣赏山道景色。此时的海拔已是一千七百米,属于暖温带气候,植被繁茂,松杉遍布,珍惜植物如珙桐、水青树、连香树、桢楠、香樟、洪椿等随处可见;名贵药材如贝母、三七、玉竹、双叶细辛、千金藤、石蕊、峨参、天麻、川芎则遍地丛生。据介绍峨眉山的植物有五千多种,高等植物三千余种,相当于欧美植物品种总数,无愧是世界植物资源的宝库。植物众多,生态良好,当然野生动物也不少,约有两千多个品种,不少为保护动物,其中最著名的当属峨眉山的路霸猴子,后面会有相逢,还发生“遭遇战”。
时而峭壁沿走,时而密林穿行,时而沿着古老的石阶逶迂而上,时而又随山势蜿蜒而下,虽无特别的景致,但远山含翠,近岭凝青,绿叶连云、翠色似海,花草松萝随处可见,苍翠古朴的树木比比皆是,越显得天时融淑,景物幽艳。更惊喜的是万绿丛中,倏见悬崖峭壁之上飞落的几条瀑布,其美妙正如还珠楼主的手笔:“不是玉龙倒挂,便是银发飘空。偶然山风吹动,发为繁喧,与稷稷松涛合为洪籁。那粗如匹练,细如络丝的大小飞瀑流泉,全都随风扬起,飞舞空中,再落下来,打向溪水山石之上。有的玉溅珠喷,激得云浪翻飞,声若雷鸣;有的灵雨珠帘,因风飘拂,繁音细碎,凉意侵肌,另有一种清趣。端的移步换形,耳目所及,无非妙境。”
空山寂寂,四顾无人,浓阴深处,时闻鸟声细碎,偶一腾扑,越显清静幽丽,令人到此意远神恬。就这样行山乐水,一路走到遇仙寺。此寺悬山处峭,左仰危岩千尺,右俯深涧万丈,楼阁狭小,可谓斗室蜗轩。寺虽无甚可看,但有两处可观:一是有个观景平台,位居半山,别具风情,既可观昨日夜宿的仙峰寺,又可望前途的洗象池,四顾蓊郁,满目苍翠,涧谷幽奇,岩壑深秀,池水般的蓝天,浮漾过莲花般的白云,不禁让我想起南朝陶宏景的诗:“山中何所有?岭上多白云。只可自怡悦,不堪持赠君。”
其二是此处猴群聚集,嬉闹顽皮。其实走到遇仙寺前,我就已见到猴群踪迹,因第一次来峨眉山时就吃过猴子的亏,深知它们的厉害,不敢惊动,悄然而行。没料到观景台上,猴子一大群,攀梁翻屋爬树,好不热闹。还好游客多在此歇脚,一位画家也在此写生,人多势众,安全无虞。即便如此,也得小心,一位女游客就是无意间打开背包时,猴群蜂拥而上,集体哄抢,吓得这位女游客连连尖叫,旁边的游客赶紧过来帮忙,挥棒驱赶。好笑的是,猴子抢去的物品里有一样是风油精,吃在嘴里是一脸的痛苦状。
一山还望一山高,休息完毕,慑于猴威,大家群体出行。沿道攀爬,时走时歇,终于来到九岭岗,此处虽无甚景观,但因是两条登山路线的汇合处,地处要冲,位居枢纽,店家的生意分外好。我点了一碗五元的红糖冰粉,一是解渴,二是补充糖分,三是稍作喘息。在这里,我想谈谈徒步峨眉的饮食部分。先说饮,因为登山运动量巨大,耗水颇多,建议配备大容量的运动水壶,容量在750ML以上为佳。山中的寺庙与小吃店皆有饮料如矿泉水、脉动、红牛售卖,价格比山下略贵。但住宿寺庙,或在小食店吃饭时,可以免费续开水。另外,山中的溪水清澈,也可饮用。再说食,不建议登山者带太多食物,一是负重太多不利于爬山。二是峨眉山上不缺物资,全山寺庙一日三餐提供斋饭,沿途的小食店有炒饭、面条、腊排、香肠、水果、时令蔬菜、家常小炒等,水平各有千秋,味道各有不同,价格也合情合理——因徒步路线不通公路,全靠人背马扛,运输困难,略有浮动很是正常,相较于华山、黄山等景区,可以说是相当实惠了。比如在洗象池前面有一家“望月小食店”,有全峨眉山最便宜的红糖冰粉,只要三元,这样的价格即使在城市里,也难以寻觅。这家小店味道不错,口感甚佳,服务也相当热情,在此替他们做做广告,希望大家能多捧场。
一路上行,翻过陡峭的钻天坡,就来到了洗象池。此地有峨眉十景的象池夜月,月花如水,清辉无限,连李白都为之流连忘返,但时值正午,无法领略,不能向读者介绍,只能借一首清人谭钟岳的《象池夜月》,来感受其意境:“仟人骑象杳何之,胜迹空余洗象池。一月映池池贮月,月明池静寄幽思。”洗象池海拔已达二千米,地处高寒,长有冷杉,视野较先前的遇仙寺更为开阔,但来时云雾缭绕,山峦忽隐忽现,天气渐渐阴暗,难以远观瞭望,在象池拍了几张照片后,就径直入寺吃午饭了。
我以前从未吃过斋饭,但峨眉山寺庙的手艺不错,给我留下较好印象。所用的食材都是本地出产的菜蔬,如南瓜、白菜、土豆、青菜、咸菜等,绿色天然,清爽可口,价格也很实惠,20元吃到饱,饭菜都可随时添加,但以不浪费为原则。来峨眉山的游客,应该体验,错过可惜。苏东坡有言,人间有味是清欢,平日里吃惯了大鱼大肉,无妨换换口味,体验下山野间的粗茶淡饭,远离矫揉造作,浮华虚无。午餐快结束时,成都的夫妇从后赶来,坐在一起边吃边聊,才知他们也遭受猴子的攻击,幸好人多势众,又持有竹杆,把猴子赶跑。而我先前则更为不幸,独自遇到一只断臂老猴,又无竹杆在手,此猴直接扑上身来,跃到身后背包,拉开拉链就掏东西。动作娴熟,经验丰富,一看就是作案老手。我避免激怒它,以免发生冲突,只能任它抢劫,还好被它掏去的是洗漱用品,发现不能吃后就弃之一旁。等它意兴阑珊后,我再小心翼翼的捡回,若被抢走的是手机或iPad,就损失大了。
峨眉山的猴子,确实让人欢喜让人忧。有这些大自然的生灵,山野添加了几分灵动。但猴子成为路霸,时不时还发生伤人事件,又让游客头疼。我也不知该称这是独特的旅游体验,还是景区管理的意外惊喜,总之在外旅游,安全第一。对付猴子,一是竹竿必备,既可防身,又可登山助力。二是最好跟队随行,毕竟人多势众,猴子也不好下手。三是不要去主动挑逗,以免发生冲突。四是如果真遇上抢劫,也只能是“他强由他强,清风拂山岗;他横由他横,明月照大江”。
成都夫妇吃完饭后还要休息,我就先行出发,这是我们在峨眉山的最后一面,也没有留下联系方式,不知道他们能否看见这篇文章。从洗象池出来,又有两个险坡,一是罗汉坡,二是连望坡。南宋诗人范成大有诗《胡孙梯》,可知此处古时之险:“木磴鳞鳞滑带泥,微生欹侧寄枯藜。胡孙愁处我犹过,崮里如今幸有梯。”现在的路况已是今非昔比,但长路漫漫也很考验人毅力。或许是昨天的高强度已让身体适应,又或是一路不断的攀爬心态早已相宜,总之今天的状态要比昨天稍好,但劳累依然。
爬完长坡,就是平路,一直蜿蜒到雷洞坪。至此,与高山流水为伴,和古木花草为伍的路段便已结束,回到沸反盈天的人间,你能感受到红尘滚滚与摩肩接踵的喧嚣。因为雷洞坪是观光车和私家车的终点站,游客纷纷在此下车,徒步或者前往接引殿坐缆车到金顶,所以此地已变为一个旅游服务区,酒店遍布,农家乐云集,我甚至得小心翼翼地避让来来往往的客车,这样的地方当然对我没有吸引力,连一个叫灵觉寺的地方都是过门而不入,仅在一个偏僻的观景台上观望了万状森列的山势后,就加入川流不息的人群,向我的目的地太子坪出发。
一路又是上坡,考虑到我这两天不停的攀爬,从低海拔一直走到高海拔,你应该理解我的心情。当然,后面的路可以坐缆车,但这不符合我的徒步计划。至于滑杆,这个峨眉山独有的传统项目,一来价格不便宜,二来一个年轻人如大爷般的让人抬着走,也感觉欠妥。事实上,很多人不坐滑杆,不是因为价格,而是觉得不合适,我就亲耳听到一位旅客说,虽然她已疲惫不堪,但也不忍心让两位老者来抬她。此话确实有“人皆有怜悯之心”的感觉,然而我想,倘若没有人坐滑杆,他们赚不到钱,岂不是缺少生活来源。到底是顾及到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好呢,还是考虑到现实的收入好呢?人生的矛盾真是无处不在啊。
抬滑竿的轿夫确实很辛苦,但辛苦的不仅是他们,还有峨眉山上的背夫,常常是背着至少百斤以上的货物在山中穿行,所有体验过山道艰难的游客,投向他们都是崇敬的目光,能够毫不抗拒地接受稍有浮动的物价——如果这样你也嫌贵,我只能怀疑你是剥削成性的资本家,或者一毛不拔的铁公鸡。所以我一路都在寺庙和小吃店补充食水:红糖冰粉、鸡蛋面、玉米、西红柿、腊排、香肠……在你饥肠辘辘时,这些寻常的食物会爆发出你想象不到的美味。
或许是老天爷嫌我爬得还不够苦,或许是要让我的旅程添加更为丰富的记忆,在我与七里坡的2380余石阶艰苦鏖战时,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,我不得不在路边的小平台躲避,一大群游客无奈地聚集在一起,等待天晴。待雨稍小,告别两位一路攀爬早已脸熟,却不知姓名的年青人,就撑伞前行,就这样在细雨蒙蒙中,抵达了太子坪。
太子坪有家简陋的寺庙,以及两三家同样简陋的农家乐。此地据说是供奉过明神宗太子,故此命名。这里已离金顶不远,距离是一两公里,步行约半小时。此时已是下午四点半,按原定计划在此休息,明早爬金顶观日出。我正犹豫是住宿寺庙,还是农家乐,路遇一位姑娘告之她投宿的农家乐不能洗澡,想去寺庙看看,我就与她同行。找到庙工,住宿楼上40元,楼下30元,洗澡另外收费,每次10元,但不对外开放,只服务于入住本寺的游客。这好像不符合“普度众生”的佛门标准,但本店顾客优先的原则却又是服务业的通例,商业与佛法的取舍感觉无比复杂,但也可能仅是取决于生意的好坏或庙工的心情。女生闻之无奈,黯然退场。我则赶紧掏出50元,订好房间,并加入排队洗澡的顺序。
40元的床位是三人间,两床靠窗,一床靠门。通过二楼的窗户,能看到对面的食堂。我最先到,房内空无一人,挑好靠窗的床位后,就躺在床上休息,等候庙工来通知洗澡。这一路攀爬颇为辛苦,半途又逢大雨,我亟需一场痛快淋漓的热水浴,来纾解疲劳。不多时,就等来庙工的招呼,可以洗澡。我向她索取钥匙关门,那知道回答却是一句“不需要”,那么丢了东西怎么办呢?还是寺庙里从未发生过偷窃事件?我满心纳闷,不解其意,只得把背包托付给刚入住的同屋照看,就赶紧跟上庙工的步伐——她已交待,轮候的人还很多,要抓紧时间,不能用时过长。来到浴室,装修也同样的简陋,三件水泥砖铺成的小房,安装了热水器与花洒。但现在已不是挑剔环境的时刻,我赶紧打开水喉,热水扑面而来,浑身的寒冷与潮湿都随水而去,惬意与舒适随温暖而来,此刻所有的感受都可简化为三个字:真舒服!
不想再吃斋饭,洗完澡后我直接奔向路边的小食店,用腊排与香肠来安慰我对吃肉的渴望,同时向店家打听,今晚能否看到星空。这个问题把店家难倒,她说虽然已在此几十年,但峨眉山的天气变化多端,此刻又是雨后阴云,实在难以判断晚上的情况。虽说情况属实,但得到这样的回答也让我忐忑,因为峨眉星空是我很期待的景致,不逊于日出与云海,实在是不愿错过。但天公不作美,回到寺庙不久,一场突如而来的大雨让我断绝希望,于是与同屋约好明早五点起床后,就在雨声中沉沉睡去。
然而太子坪的早课比仙峰寺还早,还不到凌晨四点半,就有木鱼与诵经声响起,把人从睡梦之中唤醒。起床洗漱后,夜行山道,金顶在前。此时雨已停,天未亮,周围一片漆黑,我取出手电筒照明,一路都有零星的人群,向上攀爬,皆是为观日出而来。行路不久,就到金顶,夜色依然朦胧,十方普贤圣像只能依稀看到轮廓,径直走过广场,来到观景平台,选好一个位置,就静待日出的到来。
俯视峨眉,县城灯火通明,如培塿蚁蛭,均在足下。遥望天边,大地山川都还隐于夜色之中。极目苍穹,云天各半,几颗明亮的星星闪烁着璀璨的光芒,让人憧憬玉宇澄清、繁星满天的景象。等待着,天边有微光透出,宣告着晨曦的来临。渐渐的,暗影微红,越来越亮,天空露出宝蓝,繁星淡淡隐去,一朵朵乌云,也披上了五颜六色的彩霞。此刻天虽已亮,但晨雾弥漫,云气飘渺,远山近峰浮沉其中,偶露峥嵘。至于峨眉山脚,早已消失在苍茫之中,唯独一轮明月,还高悬半空。终于,天开一线,红日涌出,天边的彩云都被染成了金黄,近处的林霏都披上了芳翠,在霞光万道处,光彩夺目时,山川大地宛如换了人间。
峨眉山的日出,是天地间一场光明的洗礼。但在时间的星云外,却只是一次花开花落。至于我辈登临,天地须臾,宇宙弹指,无非过眼云烟。回望已被阳光照耀得金碧辉煌的十方普贤圣像,拈花微笑,俯仰成莲,滚滚红尘,芸芸众生,游客来来往往,一切尽在不言。
看完日出,观毕华藏寺后,不多停留,启程下山。但此刻有一难题萦绕在心间,难以抉择:是按原计划徒步下山,还是更改计划坐车下山?想坐车,是因为此刻已累极,经过两日的攀爬,体力消耗太大,下山几十公里,已无把握完成。但不走,又觉得太过遗憾,毕竟来峨眉不易,此次错过,又不知良辰美景何年。就在这举棋不定时,两件事情让我拍板定案:徒步下山。
一是路遇一位徒步下山的女生,那么单行不如成双,两人结伴。二是遇见两位朝拜的信徒,崎岖山路,一路叩拜,让我唏嘘,又复汗颜。思我之累与他之苦,云泥之别也,别人能无畏前行,我又何敢轻言放弃呢?于是下定决心,再接再厉。
与我同行的女生是成都人,大学毕业后来到峨眉县,从事剧场管理的工作。此次趁假期来登山,路线正是我前面所介绍的第四条,上山坐车,下山走路,我与她同路到九岭岗,就要分开。既是同行,自有交流,身处峨眉,一路漫谈了些佛法、修行方面的事情,据我所知给予解答,也不知当日所聊,是否还记忆于心?在九岭岗道别后,很快就后悔没有留下联系方式,因为我在山上订票时,发现明后天皆无,直到大后天才有返程车票,若当时留有微信,多出来的两日不至于空闲。
曾经沧海难为水,除去乌山不是云。看过登山的风景,下山的景色已是无甚可说,就连红糖冰粉的味道也相差许多。一路沿华岩顶、华严顶、初殿、长老坪、息心所走到万年寺,进寺稍逛后,又来到清音阁。此时走路已是一瘸一拐,步伐极慢,右膝尤为疼痛,好在离住宿地清音平湖已是不远,一步步地捱到后,随意在网上选了一家酒店,入住后直接躺了两天。
清音平湖离高铁车站较远,且无交通直达,于是提前一天离开,准备在车站旁再找家酒店,方便赶赴翌日凌晨的火车。从五显岗坐车到报国寺,在此转车去高铁站时,忽觉时间尚早,何不先去游览登山前错过的伏虎寺,再前往车站呢?于是改变行程,坐车前往伏虎寺。
去后方知不虚此行。寺隐重林,庙藏净宇,布金林十万余九千株的苍楠翠柏,在百丈红尘的喧嚣外,隐藏着一個法相庄严的心境洞天,等你来慢慢品味:本是青瓦素脊的禅院,灰砖白壁的古刹,但拔开一帘幽梦,足迈几迹清霜,宛如走进丹桂飘香的古典园林:花木扶疏、树影婆娑,鸟鸣点缀着清幽;法幢低垂,宝光流转,睡莲悄绽着芳华。闲庭信步,前朝梦忆在康熙所题的离垢园。寤醒今生,低首徘徊华严宝塔的影深处。不问大殿前的香烛,燃烧出几许禅意;也不求妙諦盎然的法相,吐纳着多少真言。这一刻,静谧了时光,淡忘了流年,在不落言诠一片忘機的空濛里,霜眉星鬢,泪眼江湖,恍惚看见自身年少的身影,没入了往事云烟。
离垢离垢,悟得俗尘不污的心境,何尝仅指纤尘不染的环境呢?
游罢伏虎寺,就前往高铁站。本次峨眉山的行程,就到此结束。但擦身而过的萝峰晴云,失之交臂的象池月夜,素未谋面的金顶佛光,以及从未登临的万佛顶,是否约我下次再来呢?